哮喘困扰而缠绵病榻的普鲁斯特走向生命的终点享年51岁

1922年，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去世。

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普鲁斯特给管家塞莱斯特打电话，希望她能在手稿中说清楚书中阿尔贝蒂娜吃的冰淇淋的味道：“可能是草莓，也可能是……覆盆子” ”。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普鲁斯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追忆似水年华》（以下有时简称《追忆似水年华》）的写作上。 普鲁斯特因哮喘发作而难以坚持，不得不停下来。 有一次，他对朋友说：“现在我必须为自己的坟墓建造一座巨大的陵墓，才能完工。” 很难想象，一个常年卧床不起的男人，竟然如此急于完成自己要做的工作。 处处体现高标准、紧迫感、严要求。 如果普鲁斯特上面的比喻属实，那么他亲手建造的陵墓——无论是规模和复杂程度，还是精致华丽的内部设计——都远远超过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 即使是埃及的金字塔也无法与陵墓相比。

就这样，一个极其敏感又极其软弱的男人，创造了一个不朽的神话。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它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极其虚弱的身体与极其强大的创造力之间的鲜明对比，还在于几乎每一个读过《回忆录》的读者（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时间的界限）和地区），每个人都可以从这本大部头的作品中读到关于自己的内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记忆、自己的事业和爱情……以至于法国作家弗朗斯曾有一句名言感叹：“生活太短，普鲁斯特太长。” 我认为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或注解来自于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它（指以《追忆》为代表的小说）可以成为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性的生动例证，但它们也可以给我们普鲁斯特式的祝福，让我们获得‘更多的生命’。”

难产杰作

20世纪上半叶，有两年在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是1922年，因其在小说、诗歌等领域的开创性爆发而被称为“文学奇迹年”（鲁迅的《呐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TS艾略特的《荒原》，许多远——这一年出版了伍尔夫的《雅各布的房间》等影响深远的文学作品； 另一个是1913年，它在更广泛的文化意义上产生了重要影响。 这一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版了《图腾与禁忌》（重要性仅次于《梦的解析》），查理·卓别林得到了好莱坞的工作机会，从而开始了辉煌而激动人心的职业生涯。 在漫长的电影生涯之后，斯特拉文斯基震撼现代乐坛的芭蕾舞剧《春之祭》在巴黎香榭丽舍剧院上演。 同样在这座全球艺术之都，现代文学领域发生了划时代的事件。 ——普鲁斯特《寻找逝去的时光》第一卷《超越斯旺之家》正式出版。

《Over Swann’s Place》的原始版本

然而，一部杰作的诞生，总是有命运的转折。 正如《图腾与禁忌》因其揭示了宗教的起源和本质而引起欧洲各国宗教狂热分子的强烈不满一样，《春之祭》的首映变成了一场著名的骚乱，而《寻找逝去的时光》 《》在1912年遭遇了各大出版社的多次拒绝，整个投稿过程几乎令人绝望。 编辑尤金·法斯克尔写信给普鲁斯特：“法斯克尔出版社以出版经典文学而自豪，但世界上没有哪个读者像你一样有足够的决心坚持读哪怕一刻钟，更不用说作者了。否则，他的句子分散且脱节。” 安布罗斯·奥斯托夫出版社（主要出版一些小作家的作品）的主编在一封信中这样评价普鲁斯特：“亲爱的朋友，我可能不明白，但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先生是怎么做到的。当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他可以写三十页。”

当然，最著名的拒绝来自《法国新评论》主编、著名文学家安德烈·纪德。 普鲁斯特是第一个将《去斯旺》（《回忆录》第一卷）的手稿寄给法国文学艺术领袖的人。 他满怀期待，却收到了直接拒绝的稿件。 纪德甚至认为自己肤浅、附庸风雅，只配做一名记录上流社会事件的记者。 然而，这次拒绝（加上这句严厉的评论）却让纪德后悔终生。 1914年1月（原稿被拒后仅一年多），纪德在给普鲁斯特的信中真诚地道歉：“拒稿这部作品是《法国新评论》最严重的错误——（我深感羞愧，因为我背负着这是最让我受伤、最让我后悔的事情之一。” 原来，第二年纪德重读第一卷后，我很快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部伟大的作品。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段令人遗憾而又著名的往事却成为了后世对普鲁斯特七卷大作的最佳推荐。

尽管遭遇一系列的拒绝，甚至被嘲笑、奚落，但体弱多病的普鲁斯特并没有任何退缩和怀疑。 他始终对自己所写的内容抱有不可动摇的高度自信，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归结为“世界的愚蠢”。 在他看来，即使是那篇著名的法国文章也被《泰晤士报》认为无法阅读而拒绝发表。 世界的愚蠢无法改变他的人生哲学。 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以一种近乎宗教的态度写道：“任何作家，尤其是身患重病的作家的职责之一就是写作，如果将脆弱大脑中的思想转移到纸上，纸可能虽不长久，但至少不会与肉身一同毁灭。”老子《道德经》中说：“不死者，长寿”。 身体最终会消失，但思想也会消失。 而这种精神也将永垂不朽。 正是这种坚定的信念支撑了他一生。

于是，普鲁斯特做出了一个令当时的人惊讶的决定——自助出版。 要知道，在20世纪初的法国文化中，自助出版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朋友们劝他放弃这个想法，因为此举会让人看不起作者。 然而，普鲁斯特却把《追悼会》的写作和出版视为他余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1913年2月中旬，普鲁斯特写信给他的朋友雷内·布鲁姆，请他向年轻的出版商伯纳德·格拉斯推荐出版自己的作品：“我希望格拉斯先生能够出版我的一部作品。我负责出版和出版我的作品。”已完成的重要工作的广告费用。” 用普鲁斯特的话来说，这部“重要的作品”被他称为“某种类型的小说”，由两卷组成，每卷约650字。 页。 普鲁斯特在信中强调，他愿意自费出版。 原因之一是他不希望出版商改变他的作品，二是他希望作品尽快出版。 显然，糟糕的身体状况让他有一种与死亡赛跑的紧迫感。

幸运的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格拉斯出版社很快就与普鲁斯特签订了出版合同。 就这样，1913年11月14日，迎来了人类文学史上重要的一天，《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斯旺家之间》正式出版。 后来的历史将证明，普鲁斯特的作品就像一颗核弹，彻底引爆了现代文学，永远改变了世界文学的面貌。

过去十年

《Over Swann's House》的出版过程是艰辛的，一波三折最终问世。 然而，就在第一卷出版八个月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 这场持续了四年多的悲惨战争哮喘困扰而缠绵病榻的普鲁斯特走向生命的终点享年51岁，不仅影响了普鲁斯特的生活和思想，也不可避免地在他所写的小说上留下了历史印记。 更耐人寻味的是，普鲁斯特战前的出版计划是一部三卷本小说。 他提议的三卷书的标题是：《在斯旺故居》、《在盖尔芒特故居》。 《Edge》和《Time Regained》共约1500页。 但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本截然不同的七卷本庞然大物，长达三千多页。 毫无疑问，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普鲁斯特的小说创作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对普鲁斯特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的小说出版中断。 战争开始后，出版商格拉斯和他的大部分员工被征召入伍，出版社的运营完全陷入停滞。 突然停刊四年，就像一个巨大的插曲，给了普鲁斯特意想不到的大量时间来修改、扩展和调整小说。 从此，第一次世界大战或明或暗的基调进入了《寻找失去的时间》，并在最后卷《夺回时间》中成为贯穿整个故事的历史背景。 和普拉茨一样敏感，战争从一开始就闯入了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使得小说的情节在很多章节中都与战争背景紧密交织在一起。 普鲁斯特通过描述战争期间小说世界中各种人物的经历、情感、政治立场和价值观，记录了他对战争的观察、思考和评论。

直到1918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小说第二卷《发夹少女的影子》才由伽里玛出版社出版。 此时距离第一卷出版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 在此基础上，他扩充了小说《女囚》第五卷和第六卷《失踪的阿尔贝蒂娜》。 阿尔贝蒂娜这个角色已经在第二卷中出现，逐渐变得更加充实，并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她作为中心人物贯穿了第五卷和第六卷，甚至延续到了最后一卷《重访》。 时间赢得了。”事实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普鲁斯特就曾经历过强烈的情感挫折（即他与私人司机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内利的同性恋纠葛）。这段难忘的经历很快就被写进了小说中。异性恋的变体形式（叙述者和阿尔贝蒂娜），并演变成《追忆似水年华》中最重要和最突出的元素之一。

在这里，心理学家普鲁斯特展示了他在小说艺术上的惊人成就，在探索嫉妒在人类情感尤其是爱情中的核心作用方面几乎是无与伦比的。 就连“必须称呼莎士比亚”的布鲁姆也承认，将性嫉妒戏剧化的顶级大师只有普鲁斯特和莎士比亚。 在普鲁斯特眼中，爱情不可能天长地久，只有“嫉妒”的介入才能拯救平淡的爱情。 斯万对奥黛特这样做，叙述者对阿尔贝蒂娜也这样做。 “嫉妒常常表现为一种欲望，一种在爱情生活中采取专横态度的不安的欲望。” 我们真的能认识我们所爱的人吗？ 在《追寻逝去的时光》这本真诚而痛苦的书中，普鲁斯特直视每一个恋人眼中的嫉妒。 他充满了忧虑，我们为什么渴望占有对方，嫉妒如何能比死亡更长久，我们能否回到初恋的青葱……为此，他曾给那些接受爱情的人提出了一个讽刺的建议。选择同居的风险：

如果你真的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你很快就会发现她身上那些让你爱上的东西已经消失了，但“嫉妒”却能让两个人重新走到一起。

一年后，普鲁斯特凭借第二部作品《戴发夹的少女形象》荣获龚古尔奖。 该奖项于1903年设立，在法国久负盛名。 然而，在经历了疾病、稿件被拒、战争等各种人生波折之后，普鲁斯特对于获得这一奖项显得无比木然。 事实上，此时的普鲁斯特已经病入膏肓，随时可能去世。 显然，他已经进入了与死亡赛跑的最后阶段——他在地球上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1920年，普鲁斯特多次濒临死亡。 他不再吃饭，不再起身，有时甚至连笔都握不紧。 但他仍然抓住有限的时间，努力增删改修作品，力求精益求精。 为了使《女囚》第五卷中万特伊四重奏在韦尔杜兰家演出的场景更加真实，也为了让中提琴手的人物更加丰满，他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拜访了当时著名的中提琴家。 小提琴家加斯顿·布莱 (Gaston Bly) 要求他将整个乐团带到他家为他演奏弗兰克的《D 大调弦乐四重奏》。 这是作家晚年留给后人最感人的场面之一。

1922年，当最后一个夏天悄然过去时，普鲁斯特感到死亡即将来临。 写了一夜之后，一天早上他告诉塞莱斯特：“我已经写下了‘完成’这个词，塞莱斯特。现在，我可以死了。” 几天后，11月18日凌晨四点三十分，普鲁斯特离开了。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寻找逝去的时光》手稿

普鲁斯特的遗产

今天，普鲁斯特去世一百年后，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从全球来看，这是一个被疫情搞得天翻地覆的焦虑时代，是一个快餐文化（以短视频为代表）盛行的碎片化时代，也是一个热衷于各种“新名词”的观念时代。 因此，我们看到网络和媒体谈论最多的关于普鲁斯特的都是一些带有普鲁斯特称号的专有名词，比如“普鲁斯特之爱”、“普鲁斯特效应”、“普鲁斯特时刻”、“普鲁斯特问卷”等等。 事实上，普鲁斯特的遗产远不止于此，尽管整部《追忆似水年华》都是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上的——普鲁斯特时刻，这是对“普鲁斯特效应”（即由记忆引发的记忆的全面扩展）的回应。嗅觉），一个人会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的意外触发，闪回过去经历的某个特殊时刻。

我暗自相信，在近百年来对普氏杰作的所有评价中，瓦尔特·本雅明的洞察力最为高明：“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十三卷《追寻逝去的时光》从一个不可思议的综合体中将浓缩的自传体结合在了一起”。神秘主义者的技巧，散文大师的技巧，讽刺作家的机敏，学者的博学记忆，以及偏执狂的自我意识。” 可以说，正是这种伟大而独特的创造性综合，造就了现代小说的巅峰。 然而，本杰明忽略了一件事。 这部“自传体作品”具有浓厚的奇幻气质。 一种深思熟虑、形而上的气质，总是萦绕在那些普鲁斯特式的长句里，萦绕在从感觉、知觉到情感走向的演变中，心中如潮水般涌来的过往事件，由渴望组成的情感波浪。 、嫉妒和诗意的欢乐等等，所以决不能简单地认为是诚。 任何用一个或几个专有名词来定义圣的个人传记的尝试都注定是徒劳的。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

普鲁斯特并不关心社会历史、性解放或德雷福斯事件（尽管他一直是德雷福斯的积极支持者）； 寻求审美救赎是这部杰作的事业。 为了对抗时间的流逝和不可避免的死亡，普鲁斯特需要找到完成自我救赎的唯一途径。 这条路不是为了跻身上流社会，不是为了谈恋爱，而是为了审美。 普鲁斯特的审美救赎生涯在《戈贝尔之死》中达到了象征性的高潮（这段记忆来自于1921年他强迫自己去凡尔赛博物馆观看荷兰画展时）。 小说中身患绝症的人物作家戈贝尔得知维米尔的杰作《代尔夫特风景》（被普鲁斯特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画作）恰巧在巴黎展出时，他不顾自己身体的虚弱，即兴创作了一幅作品。 吃完晚饭，他赶紧去看画。 结果他在看画时突然头晕倒地身亡。 这让人想起孔子的名言：“朝闻道，夕死”。

然后，一个非常讽刺的事实出现了：在病床上徘徊，竟然成为普鲁斯特完成这一惊人事业的近乎完美的条件。 没有什么比写作更有利于一个人的记忆了。 写在回忆里……日复一日的漫漫长夜，就像普鲁斯特无尽的句子，无缘无故地在无尽的黑暗中绽放，它来自于你不经意闻到的东西。 一缕清香，一串飘浮在阴暗角落的音符，或是一件偶然翻过或触碰的旧物……所有逝去的时光，都在光滑或粗糙、接触或脱离的触感中存活下来。 在苦涩或甜蜜的味道中生存，在无聊或尖锐的听觉中生存，这构成了普鲁斯特的生活，也构成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忆似水年华》与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一样伟大。 它就像一面镜子，每个读者都可以在其中读懂自己。

我们越深入这部小说，就越会发现非线性甚至复杂的记忆流动（即时间的流动）是普鲁斯特编织这部作品的唯一法则，而且移动得如此之快。 ，那么难以捉摸斯凯尔，时而延迟，时而收缩，时而隐藏，时而倾泻……于是，我们心心相印，看到有时像八岁，有时像十八岁，就像奶奶的一样。小说的主人公说，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缺乏时间顺序。 小说艺术始于塞万提斯，并深深植根于沿途的每时每刻，将其视为现实的唯一基础。 普鲁斯特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从小说的第一页开始（包括其著名的开场白：“很长一段时间我早早就躺下了。”）——以睡眠和觉醒为主题的前奏，不断讲述着我们知道现实不是现在，而是精神参考。

结果，现代小说的面貌永远改变了。 18世纪中叶，英国小说家塞缪尔·理查森将小说推向探索人们内心生活的道路。 这一演变的顶峰是普鲁斯特，也许还有乔伊斯。 《寻找逝去的时光》被《大英百科全书》评价为“历史上最杰出的小说之一，影响了20世纪小说的潮流”。 有人甚至称其为“世界上最好的小说”，尽管普鲁·斯特恩本人也不确定自己写的是否是小说。 今天，我们可以说，正如爱因斯坦用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重新定义了人类对宇宙的认识一样，普鲁斯特几乎同时用他的七卷本《追忆逝去的时光》重新定义了宇宙。 小说的艺术。